
我叫林建国比较好的证券公司,今年六十八。
名字里带个“建国”,一听就是那个年代的产物。
在城里工厂拧了一辈子螺丝,从学徒干到车间副主任,退休金不高不低,够我一个人嚼用。
老伴儿前年走了。
儿子在深圳,一年到头见不着一面,电话里永远是那句“爸,我忙”。
我懂,年轻人嘛,不忙哪来的钱。
城里那套两居室,空得能听见回声。我一个人对着电视,能从《新闻联播》看到半夜的重播购物广告。
没劲。
于是我卷铺盖回了老家。
老家在山脚下,叫林家铺子,几十户人家,沾亲带故。我那栋泥瓦房还在,我爹留下的,几十年没人住,院里草长得比我都高。
我花钱请人拾掇了半个月,总算有了个落脚地。
村里人看我就像看个稀罕物。
“建国回来养老了?”
“城里待不住了?”
“你儿子那么大本事,不接你去享福?”
我笑笑,递根烟,含糊过去。
享福?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,那叫享福?那叫守活寡。
我宁愿回来闻闻泥土腥气,听听鸡叫狗咬。
日子就这么过。
早上起来,在院里打套不伦不类的太极,侍弄我那几畦小菜。中午喝点小酒,睡个长长的午觉。下午搬个马扎坐村口大槐树下,跟一群老头子吹牛扯淡,看夕阳把山头染成金黄色。
心里踏实。
这就是我想要的养老生活,安静,平和,一眼望到头。
直到那个叫林辉的年轻人,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,站到我家门口。
“七爷爷,看您这几天光啃馒头,我妈让我给您送碗面。”
林辉,我们本家一个远房侄孙,二十四五岁,一米八的大个子,皮肤晒得黝黑,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。
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他是少数几个还留下来的。
听说在镇上送过快递,在县城工地上搬过砖,都不长久。村里人背后都说他眼高手低,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料。
我倒是觉得这小伙子不错,手脚勤快,见人也知道喊。我刚回来那阵,院里那棵歪脖子枣树,就是他帮我砍了当柴火的。
“哎哟,小辉,太客气了。”我赶紧接过来,“快进来坐。”
面条筋道,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,葱花碧绿,香油味儿扑鼻。
我吃得稀里呼噜,心里一阵暖。
有多久没人给我做过一碗热饭了?
林辉没坐,就靠在门框上,看着我吃。
他欲言又止。
我心里跟明镜似的,无事不登三宝殿。
“有事就说,孩子。”我擦擦嘴,把碗底最后一口汤喝干净。
他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七爷爷,我想……跟您借点钱。”
来了。
我心里叹了口气。
回村这段时间,拐弯抹角来探口风的亲戚不少。我知道他们惦记我那点退休金和卖城里房子的钱。
但我没想到,第一个开口的会是林辉。
“借多少?”我问得平静。
“五万。”
我眼皮跳了一下。
五万,对我不是个小数目。但也不是拿不出来。
“你借这么多钱,干啥用?”
“我想把村东头那片荒地包下来,搞有机蔬菜大棚。”
林辉的眼睛更亮了,像是藏了两颗星星。
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计划,什么线上社区团购,什么直播带货,什么打造“林家铺子”原生态品牌……
一堆我听不懂的新鲜词儿。
我打断他:“你爹妈同意吗?”
他爹林大山,村里有名的倔驴,一辈子信奉“土里刨食,饿不死人”。让他儿子搞这些花里胡哨的,怕是得打断他的腿。
果然,林辉的脸垮了下来。
“我爸……他不懂。”
“他不懂,我就懂了?”我笑了笑,“小辉,这不是过家家。五万块钱,打水漂连个响都听不见。”
“七爷爷,我调查过的!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健康,咱们村这土这水,种出来的东西绝对受欢迎!我同学在市里农科院,技术上能支持。销路我也想好了,先从我以前送快递认识的那些小区业主群开始……”
他说得激动,脸都涨红了。
我沉默地听着。
这孩子身上有股劲儿,像我年轻的时候。
那会儿我也觉得,只要给我个杠杆,我能把地球撬起来。
可惜,生活不是物理题。
“你让我考虑考虑。”我没把话说死。
林辉有点失望,但还是点了点头,“行,七爷爷,您慢慢想。”
他走了,我把面碗洗干净,坐在院里发呆。
大棚,直播……这些东西离我的世界太远了。
就像我儿子电话里说的那些什么“风口”、“赛道”、“闭环”,我听着就跟天书一样。
我老了。
这个世界,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林辉没再来。
但他好像在我家门口安了个监控。
我出门倒水,他从旁边小路“偶遇”我,帮我把水桶拎回去。
我上山挖笋,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,背着个背篓,“七爷爷,我帮您。”
我坐在村口跟人下棋,他就在旁边站着,也不说话,就看着。等我输了棋,他第一个递上水杯。
村里开始传闲话。
“建国可得当心,别被那小子给缠上了。”
“就是,那林辉看着挺机灵,心眼儿多着呢。”
“城里回来的,有钱,被人惦记也正常。”
我听着,心里不是滋味。
我防的不是林辉,我防的是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。
我怕我这点养老钱,砸进去,听不见响不说,还惹一身骚。
我图个啥呢?
我图的就是个清静。
那天下午,我又坐在大槐树下,跟村支书老张头下棋。
老张头是我发小,人精一个。
“建国,林辉那孩子的事,我听说了。”老张头落下一子,吃了我一个“马”。
“嗯。”我心不在焉地应着。
“这孩子,有想法,就是命不好。”老张p头叹了口气,“他妈前年查出那个病,叫什么……尿毒症,对,透析一次就得好几百。他爸那点地里收成,全填进去了。小辉出去打工那两年,挣的钱也一分没留,全寄回家了。”
我的心咯噔一下。
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就那么拖着呗。他妈怕花钱,死活不肯去县医院,就在镇上卫生所拿点药。小辉这次是真急了,想搞点名堂出来,挣笔大钱给他妈换肾。”
老张头看着我,“我知道你心善,但这事……你自己掂量。五万块,对咱庄稼人来说,是一辈子的嚼用了。”
我一夜没睡好。
脑子里一会儿是林辉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,一会儿是老张头说的“换肾”。
第二天,我让老张头把林辉叫到了我家。
我给他泡了杯茶。
“小辉,你那个大棚,我想好了。”
林辉的腰杆瞬间挺直,眼睛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,打开,里面是几沓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钱。
“这里是五万。”
我把钱推到他面前。
林_辉的呼吸都粗重了,他看着那沓钱,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话。
“七爷爷,我……”
“先别急着谢。”我摆摆手,“钱,我可以借给你。不要利息。”
林辉猛地抬头,一脸的难以置信。
“但是,”我话锋一转,“我有个要求。”
“您说!七爷爷,别说一个,十个都行!”他急切地说。
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这钱,算我入股。你那个大棚,我要占三成股。”
林辉愣住了。
他可能想过我会要高利息,想过我会让他写什么苛刻的借条,但绝对没想到,我要入股。
“七爷爷,您……您这是干啥?我就是借钱,以后肯定连本带利还您……”
“我还看得上你那点利息?”我哼了一声,“我告诉你,我这辈子,最恨的就是欠人情。你拿了我的钱,就算欠了我的。我不喜欢。入股就不一样了,咱俩是合伙人,盈了亏了,都算咱俩的,谁也不欠谁。”
这是我的真心话。
我怕他以后还不上钱,心里有负担,一辈子在我面前抬不起头。
更怕他万一真挣了钱,把钱甩我脸上,好像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赤裸裸的钱了。
我不想那样。
林辉呆呆地看着我,眼圈有点红。
他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意思。
“行,七爷爷,我听您的!三成,不,给您四成!”
“就要三成,多一分我也不要。”我态度坚决,“丑话说在前面,这钱投进去,要是亏了,你可别哭鼻子。我这点养老钱,就当是打了水漂。”
“不会的!七爷爷,您放心!”他拍着胸脯保证。
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。
没想到,林辉搓着手,又开了口。
“七爷爷,钱的事……谢谢您。但我其实……还有个要求。”
我一愣。
还有要求?
“你说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里,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,混杂着野心、渴望,还有一丝……狡黠?
“七爷爷,我不仅想要您的钱。”
“我……还想要您这座老宅子。”
这话一出口,我脑子“嗡”地一下。
我愣住了。
彻彻底底地愣住了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我死死地盯着林辉,想从他那张年轻的脸上,看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。
没有。
他很认真。
我心里的火,“噌”地就蹿了起来。
“你说什么?”我的声音都变了调,“你再说一遍?”
林辉被我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,但还是硬着头皮说:“七爷爷,您别误会!我不是要您的房子,我是想……借用。”
“借用?”我气得笑了,“我这黄土埋半截的人了,房子借给你,我住哪?住你家大棚里去?”
“不是不是!”他连忙摆手,急得满头大汗,“我的意思是,把您这宅子,当成我们那个……品牌故事的背景。”
“什么狗屁背景?”我听不明白。
“就是……人设!对,人设!”林辉搜肠刮肚地找着词,“七爷爷您想啊,咱们卖有机蔬菜,光说菜好,人家凭什么信?现在城里人,精得跟猴儿一样。咱们得讲故事!”
“讲什么故事?”
“就讲您的故事啊!”林辉越说越兴奋,两眼放光,“您想,咱们的宣传语就这么写:‘一位在城市奋斗一生的古稀老人,告老还乡,回归田园,用最传统的方式,守护一片最纯净的土地。’再配上您在这老宅子里喝茶、看书、侍弄花草的照片,多有感觉!”
“到时候我们直播,背景就在您这院子里。您就坐在那棵老槐树下,啥也不用干,您坐在那儿,就是‘乡愁’,就是‘信誉’,就是‘活广告’!”
“我……”
我张着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荒唐!
简直是天方夜谭!
我回村养老,图的是清静。
他倒好,要把我家变成摄影棚,把我变成一个供人参观的吉祥物?
我的生活,我的隐私,都要变成他卖菜的噱头?
“你把我当什么了?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“耍猴的吗?”
“七爷爷,我真没那个意思!”林辉急了,“这叫……这叫流量变现!您是咱们故事的灵魂人物!有了您,咱们的菜才能卖上价!”
“滚!”我抓起桌上的茶杯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“啪”的一声,瓷片四溅。
“带着你的钱,给我滚出去!”
林辉吓得脸都白了,他看看地上的碎片,又看看我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失魂落魄地走了。
那五万块钱,他没拿。
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看着一地狼藉,气得胸口堵得慌。
什么玩意儿!
现在的年轻人,脑子里都想的什么!
为了挣钱,连脸都不要了?连我一个老头子的清静都要剥夺?
我越想越气,晚饭都没吃。
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老宅的窗外,是死一般的寂静,只能听见几声虫鸣。
这不就是我想要的清静吗?
可为什么,现在这清静让我觉得有点……心慌?
我想起林辉说的那些话。
“活广告”、“灵魂人物”、“乡愁”……
这些词,像一根根针,扎在我的心上。
我这一辈子,拧螺丝,开会,写报告,从来都是集体里的一颗螺钉,一个面目模糊的“林师傅”、“林主任”。
什么时候成过“灵魂人物”?
第二天,我故意没出门。
我倒要看看,离了我这个“活广告”,他林辉能玩出什么花样。
一连三天,林辉都没出现。
村里却炸了锅。
林辉真的把他家那二亩地,还有村东头那片没人要的荒地,都给圈了起来。
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帮人,叮叮当当开始搭架子,铺薄膜。
我坐在院子里,都能听见东边传来的号子声。
钱是哪来的?
老张头下午溜达到我家,一屁股坐在石凳上。
“建国,你这可是看走眼了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林辉那小子,把你这儿的钱借不成,转头就把他家准备盖房子的地基给卖了!还找了镇上的信用社,把他爹妈那老房子抵押贷款了十万块!”
我心里一震。
“他爹能同意?”
“同意?林大山差点没拿锄头把他劈了!父子俩在村口就干了一架,拉都拉不住。最后是林辉他妈,跪在地上哭,才算把林大山给拦下。”老张头咂了咂嘴,“林辉给他爹撂了狠话,说一年之内,要是挣不回一套新房子的钱,他就自己从村口的桥上跳下去。”
我的心,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。
这小子,是把自己的命都给押上去了。
“疯了,真是疯了。”我喃喃自语。
“可不是疯了嘛。”老张头说,“现在村里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呢。大山两口子,这几天门都不敢出,怕被人戳脊梁骨。”
老张头走了,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。
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看着这空荡荡的院子,这栋沉默的老屋。
我爹在这屋里出生,我在这屋里长大,我儿子也在这屋里度过了他的童年。
这房子,对我来说,不是一堆泥土砖瓦。
是根。
可现在,我守着这个根,又有什么用呢?
除了偶尔在梦里,回到几十年前,听见我娘喊我吃饭的声音,这屋子,再也没有一丝生气。
我想要的清静,是不是有点太清静了?
清静得……像一潭死水。
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我老伴儿。
她就坐在院里的石榴树下,笑着对我说:“建国,你一个人,闷不闷啊?”
我醒了。
眼角湿漉漉的。
天还没亮,我摸索着起了床,找出那个小皮箱。
我没去找林辉。
我直接去了他家。
林大山两口子看到我,愣住了,一脸的局促和尴尬。
林辉他妈眼睛肿得像核桃,头发白了大半,比我还显老。
我没多说废话,把皮箱放在他们家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。
“大山家的,这里是五万块钱。”
“建国哥,你这是……”林大山一脸警惕。
“给小辉的。”我说,“不是借,是我投的钱。他那个大棚,有我三成。”
林大山夫妇俩,彻底傻了。
“另外,”我清了清嗓子,看着闻声从里屋出来的林辉,“小辉,你之前说的那个要求,我答应了。”
林辉猛地抬头,眼睛里全是血丝,但那光,比上次更亮。
“但是,”我又说,“我也有我的条件。”
“第一,直播可以,拍照也行,但不能瞎编乱造,不能把我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。我就是个退休工人,一辈子跟机油铁屑打交道,我得说实话。”
“第二,你们直播团队,不能进我卧室,不能动我老伴儿的遗像。那是我底线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条。你爹妈,必须立刻去县医院做全面检查。换肾的钱,以后挣了再还我。要是挣不着……那就算我老头子认栽。”
我说完,屋里一片死寂。
林辉他妈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,捂着脸,蹲在了地上。
林大山这个倔了一辈子的老农民,眼圈红得像兔子,嘴唇哆嗦了半天,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林辉没哭,也没说话。
他走到我面前,“噗通”一声,跪下了。
“七爷爷。”
他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。
额头都磕红了。
我没去扶他。
我知道,这一跪,他拜的不是我,是他心里那份快要熄灭的希望。
而我,只是恰好,往那火苗上,添了一根柴。
我的养老生活,从那天起,彻底被颠覆了。
我的老宅,一下子热闹了起来。
林辉找来的“团队”,其实就是他两个同学,一个学摄影的,一个学计算机的。三个毛头小子,在我家院里安了摄像头,拉了网线,摆上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设备。
第一次直播,我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林辉教我:“七爷爷,您不用说话,就坐着喝茶,看书,跟平时一样就行。”
我哪能一样?
镜头对着我,像个黑洞洞的枪口。
我浑身僵硬,茶水都洒了。
直播间里,一开始只有几十个人,大多是林辉的同学朋友来捧场的。
屏幕上飘过一些弹幕。
“这老爷爷好紧张啊,哈哈哈。”
“背景不错,很有感觉。”
“卖菜的?菜呢?”
林辉在旁边一边操作电脑,一边小声跟我说:“七爷爷,跟他们聊聊天。”
“聊啥?”
“就聊您平时的生活。”
我对着镜头,憋了半天,说了一句:“城里套路深,我要回农村。”
这是我从电视上学来的。
没想到,屏幕上一下子炸了。
“哈哈哈,大爷好潮!”
“这反差萌,爱了爱了!”
“大爷,展开说说,城里有什么套路?”
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。
我从我们厂当年搞技术革新,说到后来下岗潮;从我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,说到他现在在深圳996……
我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没想到他们还挺爱听。
那天直播,我们一根菜也没卖出去。
但直播间的在线人数,从几十,涨到了三百多。
林辉他们几个高兴得跟孩子似的。
我却觉得有点累。
这比我当年在车间连上十二个小时的夜班还累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慢慢习惯了镜头。
我不再刻意去“表演”一个田园老神仙。
我该干啥干啥。
我在菜地里除草,他们就直播我除草。
我在厨房里炖肉,他们就直播我炖肉。
我坐在门口修一把坏了的椅子,他们也直播。
林辉给我们的直播间起了个名字,叫“林爷爷的慢生活”。
没想到,看的人越来越多。
很多人说,看我的直播,觉得很解压,很治愈。
他们说,在我的慢生活里,看到了他们回不去的故乡。
大棚里的第一批黄瓜熟了。
绿油油的,顶花带刺。
林辉在直播间里搞了个“一元秒杀”,一百份,一上架就没了。
那天晚上,我们挣了第一笔钱。
一百块。
三个年轻人抱着那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,又笑又跳。
我也笑了。
这点钱,不够我们一个月的电费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心里,比我当年拿到第一笔退休金的时候,还要踏实。
事情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我们的菜,因为品质好,加上我这个“活招牌”的故事加成,慢慢打开了销路。
从一开始的小区团购,到后来跟市里几家生鲜超市签了供货合同。
林辉他妈也去了县医院,检查结果不算最坏,医生说只要坚持透析,控制得好,生活质量还是有保障的。
林大D山也不再跟我俩吹胡子瞪眼了,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大棚里去,干活比谁都卖力。见了我,总是憨憨地笑,递过来一根烟。
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变了。
“建国真是好眼光,这都能让他投着了。”
“林辉那小子,还真不是吹牛。”
“听说他们一天就能挣咱一年的钱!”
我听着,只是笑笑。
他们只看到我们挣钱,没看到我们背后的辛苦。
林辉他们几个,为了抢收,经常在大棚里一待就是一整夜。
为了联系客户,一个电话能打半个小时,说尽了好话。
为了包装发货,手上磨出的泡,一层又一层。
我也没闲着。
我成了他们的“质量总监”。
哪根黄瓜歪了,哪个番茄小了,都逃不过我的眼睛。
我还用我当车间主任时那套管理方法,给他们制定了工作流程,排了班,定了奖惩。
几个年轻人嘴上抱怨我“官僚”,干起活来却一点不含糊。
我们吵过很多次架。
林辉想用化肥催熟,被我指着鼻子骂了一顿。
“咱们的招牌是什么?是有机!是天然!你要是敢用那玩意儿,我第一个把你那破棚子给点了!”
负责摄影的小伙子,想给我加美颜滤镜,说这样显得“仙风道骨”。
我差点没把他的相机给砸了。
“我脸上的褶子,每一道都是故事!你给我磨平了,我还剩什么?就剩一张假脸了?”
他们都怕我。
但他们也服我。
因为他们知道,我是在守护我们共同的东西。
那天,我儿子突然给我打了个视频电话。
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。
视频一接通,他那边乱糟糟的,好像在地铁上。
“爸,我同事说在网上看到你了,说你成网红了?”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奇和……嘲讽?
“什么网红,瞎说的。”我有点不自在。
“他们都说你挺火的,还直播卖菜?爸,你缺钱跟我说啊,犯不着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抛头露面。”
他这话,像一根刺,扎在我心上。
“我不缺钱。”我声音冷了下来,“我过得挺好。”
“行吧,您自己注意身体。我这儿到站了,先挂了啊。”
视频断了。
我拿着手机,愣了半天。
抛头露面?
在他眼里,我做的这一切,就是个笑话吗?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。
我没让他们直播。
我把自己关在屋里,看着老伴儿的遗像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我这是图个啥呢?
我一把年纪了,不图名不图利,就想活得有点人样,有点尊严,怎么就这么难?
第二天,我眼睛肿着,跟林辉说,我不想干了。
“七爷爷,怎么了?”林辉慌了。
“我累了,想清静清静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林辉沉默了很久。
“行,七爷爷,我听您的。”他说,“您好好休息。大棚那边,有我们呢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我真的过上了我最初想要的养老生活。
没人打扰,没有镜头。
我每天就是吃饭,睡觉,发呆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。
可我心里,却越来越空。
我总觉得,好像少了点什么。
少了机器的嗡嗡声,少了年轻人的吵闹声,少了屏幕上那些滚动的、善意的调侃。
我好像……已经不习惯那么安静了。
第八天,老张头又来了。
他递给我一个手机。
“建国,你看看。”
手机上,是“林爷爷的慢生活”直播间。
林辉在镜头前,眼睛红红的。
“各位朋友,对不起,林爷爷他……身体不舒服,这几天不能直播了。”
屏幕上,弹幕飞快地滚动。
“林爷爷怎么了?要不要紧?”
“小辉,好好照顾爷爷!钱什么时候都能挣,身体最重要!”
“我妈是医生,需要帮忙吗?”
“给爷爷刷个火箭,祝他早日康-复!”
林辉看着弹幕,哽咽了。
“谢谢大家。其实……爷爷没生病。”
“他只是……累了。他觉得,我们打扰了他晚年的清静。他觉得,他儿子不理解他,觉得他抛头露面,丢人了。”
“是我不好,是我太自私了。我为了我妈的病,为了我自己的野心,把七爷爷拖下了水。我忘了,他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养老的老人。”
“从今天起,‘林爷爷的慢生活’直播间,暂停更新。什么时候爷爷想回来了,我们再开。如果他永远不想回来,那这个号,就永远停了。”
“对不起,大家。也对不起,七爷爷。”
林辉对着镜头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我看着屏幕,老眼昏花。
老张头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建国,你看,这么多人关心你呢。”
“你那个在深圳的儿子,他不理解你,可是,有这么多人理解你。”
“清静是好,可人活着,要是没点念想,没几个人惦记着,那不叫清静,那叫孤单。”
我没说话。
我把手机还给老张头,站起身,走回屋里。
我找出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,穿上。
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
然后,我走出了院门,朝着村东头的大棚,一步一步,走了过去。
我到的时候,林辉他们三个,正蹲在棚子门口,蔫头耷脑的,像三只斗败的公鸡。
看到我,他们都愣住了。
我清了清嗓子。
“都蹲着干嘛?今天的菜,不发货了?”
林-辉的眼睛,一下子就亮了。
他跳起来,跑到我面前,想说什么,又不敢说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走,回家。”
“开直播。”
那天,我们的直播间,在线人数破了五万。
我对着镜头,第一次,主动讲起了我的故事。
“大家好,我是林建国,一个退休的糟老头子。”
“我回来,是想养老的。什么是养老?我以前觉得,就是混吃等死。”
“现在我不这么想了。”
“人老了,身体是不行了,但心不能老。心要是老了,那就真成了一块等死的肉了。”
“我儿子觉得我抛头露面,丢人。我不觉得。”
“我靠自己的劳动,跟我这几个娃,一起种菜,卖菜,挣干净钱,不偷不抢,不丢人。”
“我活了快七十年,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带劲过。”
“所以,我决定了。我的养老生活,不混吃等死。”
我看着镜头,笑了。
“我要……接着折腾。”
后来,我们的“林家铺子”品牌,真的做起来了。
我们不仅卖菜,还卖村里的土鸡蛋,山里的野蜂蜜。
我们搞起了乡村旅游,把我的老宅,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农家院,很多人专程开车来,就为了吃一顿我炖的排骨,听我吹吹牛。
村里很多年轻人,也回来了。
他们看到林辉的成功,也开始琢磨着,怎么把家乡的好东西,卖到山外面去。
林辉他妈,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换肾。
去年冬天,一个下雪的清晨,她安安静静地走了。
走的时候,很安详。
林辉抱着我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说:“七爷爷,我没本事,我没能救我妈。”
我拍着他的背:“傻孩子,你已经尽力了。你妈走的时候,是笑着的。她为你骄傲。”
安葬了他母亲后,林辉用挣来的第一笔大钱,把他家那栋老房子,翻盖成了村里最漂亮的一栋二层小楼。
但他没搬进去。
他还是住在我这儿。
他说,习惯了。
我儿子也回来过一次。
他开着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豪车,给我带了很多名贵的补品。
他看到我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游客,看到我跟林辉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,眼神很复杂。
他想让我跟他回深圳。
“爸,别在这儿折腾了,跟我去享福吧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
“儿子,我在这儿,就挺享福的。”
他没能理解。
他走了。
或许,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那一代人,对于“福气”的定义,终究是不同的。
现在,我七十岁了。
身体还算硬朗。
每天,我依然会在“林爷爷的慢生活”直播间里,跟天南地北的网友们,聊聊天。
林辉问我,七爷爷,你后悔吗?为了我,把自己安安静静的养老生活,搅得一团糟。
我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,泡上一壶茶,看着远处绿油油的菜地,和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。
我喝了一口茶,笑了。
后悔什么呢?
一辈子很长,长到可以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。
一辈子也很短,短到一眨眼,就从青葱少年,变成了白发老翁。
如果,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,还能找到一件让自己觉得“带劲”的事,还能被那么多人需要着,惦记着。
那这糟老头子的一生,也算没白活。
清静?
去他娘的清静。
我啊,还想再折腾几年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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